灌鸭子

2023年08月25日 09时06分   阅读:47530 次   来源:右江日报   作者:陆 杉   责任编辑:卢晓丽 【  +放大   -缩小  】


  1982年农历七月初七,我奉父命去四公里外的四叔公家领鸭子回来灌米增肥——这是我们家乡过中元节的习俗。


  中元节,现在看来,就是稻谷玉米刚刚收成、鸭子长得最肥美,农家人一起偷闲尝鲜的节日。但要蒸褡裢粑尝鲜、杀鸭开荤,也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呀。据说,中元节在岭南地区习俗相近日子不同,瑶族过农历七月十三,壮族过农历七月十四,汉族过农历七月十五——桂西北有一家子一家三代,以壮族为主,但婆婆是瑶族,母亲是汉族,每年连过三天中元节,天天杀鸭吃鸭腿,羡煞邻里。


  农历七月初灌鸭子,人们追求的是让鸭子快速增肥,免得到时候杀鸭了,浑身是骨头,没有多少肉,放太多的生姜盐巴,味道也不鲜美,只能吊人胃口。20世纪80年代,乡村人家境殷实了,家家都会养鸭过中元节。农历三月三前后,鸭仔刚孵出,四个多月的成长期,鸭子大多只能靠吃蚯蚓、米糠、南瓜叶养命,直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吃新谷子新玉米,此时还要换新毛,鸭子身上脂肪少,运动量大,可以说是瘦骨嶙峋。眼看中元节要到,人们情急之下,也冷静思考给鸭子增肥的方法。思来想去,最后发现给鸭子灌盐炒玉米粒最合适。


  那晚,弯月已挂中天我才回到家,怯怯地把竹笼和两只鸭交给父亲。他没有责怪,自个儿到厨房一侧放好鸭子。取来一把椅子和大妹中午已经炒好的玉米粒,在微暗的煤油灯下,双膝夹住一只鸭子,用已经蔫了的红薯叶包好五六颗玉米,然后左手握紧鸭子的嘴巴和喉咙接头处,右手掰开鸭嘴,把包玉米粒的红薯叶包包塞进去,末了,不忘给鸭子喂清水……母亲问我吃过晚饭了没有,并就我迟归的理由打破沙锅问到底。我说,我早早到四叔公家,鸭子已经放到水田里。明叔和相叔都还去耘田,不知道我今天来取鸭,所以中午他们回家吃饭也不赶鸭回来。傍晚鸭子赶回来,装进笼子,此时四婶刚刚给我生了个堂妹,他们又杀鸡又杀鸭庆祝,四公四婆叫我留下吃晚饭再走。已经多日不见荤菜,我当然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打牙祭“盛典”。天黑我才回家,刚走到桥头,由于笼子坏了,两只鸭像逃兵一样,机灵地蹿进水田里。我哭喊着,明叔和相叔闻讯放下酒碗,赶过来帮我捉了鸭,捡了掉在路面的早稻秸秆绑住鸭腿,重新装进笼子。明叔先回去看娘俩,相叔送我到公路边,才回去继续喝酒。


  灌鸭子也是一门技术活。时间要把握得准,一般灌一个星期到十天就行——时间太短,鸭子不肥;时间太长,浪费盐米。灌了炒玉米的鸭子就关在狭窄的笼子里,渴了就喝水,饱了就拉屎,然后等待每日两餐同样的美食待遇。刚灌玉米粒的头两天,鸭子好像大病一场,身体瘦弱,体重严重下降。第三天起,整只鸭子就长膘了,脖子更粗,喘气更粗。拿出来杀的时候,偶尔失手,母鸭子挣脱,摇摇晃晃往前跑几步,就累得气喘吁吁,自个儿摔倒,怎么爬也爬不起了。拔毛开膛后,只见鸭子皮黄肉嫩,让人直流口水。


  有一年,一位伯母农历七月初就开始灌鸭子了。她担心鸭子吃得少,长得慢,早上把鸭子喉馕和喉管灌得满满的。鸭子燥渴难耐,低头又吸不进水,已经进喉咙的玉米粒也吐不出来。当天傍晚,刚吃过晚饭,鸭子就死了。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电,更别说有冰箱了。伯父只好把鸭子处理了,全家人开怀敞肚,狠狠地吃了一顿鸭肉宵夜……


  那年我六月结婚,七月半得给岳父母家送鸭子。由于结婚时已经把家里养的鸭都杀来宴请亲友了,送礼的鸭只好临时到圩上买。贩鸭的是一位表亲,她只顾问我要多少只,然后过秤,一共两百四十元。那时候没有私家车,我们得等第二天一大早才带鸭子去镇上等公交车,到县城再转车,下午四点钟才到岳父母家。妻家哥嫂接过我们手中的礼物,热情招呼我们到楼上吃午饭,顺便把鸭子拿到牛栏里放。没想到,一顿饭还没吃饱,我这个新女婿头一回送的鸭已经一命呜呼,开膛破肚一看,里面满是没有消化的水泥石砂,让我一脸难堪,心中从此烙下抹不去的阴影!


  在站三尺讲台的二十年里,师长们常常提醒我们教学不能采取“灌鸭式”,这一点我自然清楚。但有的同事不甘心,他们要和兄弟学校的同仁们暗中较劲,针对学生的所谓知识薄弱点,没日没夜地进行重复的机械训练,以便取得心满意足的期末成绩和中考成绩,给自个儿脸上贴金,额上生光。现在,有家长更是为了不让自家娃输在所谓的起跑线上,课后请人辅导,假期带他们去上各种各样的兴趣班。孩子们失去了童年,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,他们就像农历七月被灌饱的鸭子,除了长膘,还能有健康、有快乐、有自己的思想吗?□陆 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