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贴红
在农村,与人朝夕相处的东西会被拟人化,人们相信它们是有感情、有温度、有生命的,相信“山水草木,井灶洿池,犹皆有精气”。
大年初一,村里家家户户给家具、果树等贴红纸片儿,以示感念,表达祝愿,这是家乡传统的年俗——“贴红”,亘古至今,雷打不动。“贴红”用的纸片不大,约两指宽,长方形、正方形等形状都有,是大人们将折叠的大红纸劐开而得。“贴红”是对家庭成员似的劳动工具、劳动对象和生活用具的念想,像大年初二走亲戚,像给小孩儿发红包,一个都不能少,哪个都不能落。
“贴红”首先从屋内开始,贴橱柜、贴米仓、贴水缸、贴牛栏、贴猪圈……每贴一处,母亲就给我们讲起这些物件与生产生活如何息息相关,这是我认识农事、学习稼穑的初始。
以前,家里的猪圈每年都养一头年猪,腊月二十七宰杀后,肥肉拿来炼油,其它的腌成腊肉。我到外地读书那年,家里的刚性支出突然增多,父母事先做了准备。当年的年初,猪圈里养了4头猪仔,比往年增加3头,但因为投喂跟不上,猪仔们的肉长得少,养到8月份才卖了1000多元钱。
靠养猪攒的钱不够,只能往牛栏里想办法。牛是农家的命根子,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轻易卖的,卖了耕种就没有依靠。那年,口蹄疫蔓延,我们家牛栏里一头3个月大的小牛死了,只剩一头母牛和一头牡牛相依为命。为了筹集我的学费,家里只得卖掉最健壮的牡牛。
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卖牛的情景,父母特地馇了满满一铁锅的潲食,他们满脸愧疚地说这是牡牛在家的最后一餐了,说着说着泪珠就簌簌地往下落。牛啜了一桶潲食后,买牛人就到了,谈好了价钱,他去绑牛。这时,母牛在牛栏内焦躁不安地来回蹿腾,时而用犄角顶撞栏闩,时而伸长脖子哞哞叫唤,泪水在眼珠里不停打转。牡牛不舍离去,任凭买牛人如何拉扯,它都不时转身回头,乞求般前蹄跪地,挣扎着甩开缰绳,那场景像极了人间的生离死别。牡牛卖掉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母牛不时在牛栏内凄楚地哀嚎,嘶哑的呼唤像尖刀扎在全家人心头,父母好像卖掉自己的骨肉般伤心难过。
得益于后来的五谷丰登和六畜兴旺,我们家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。每年给牛栏和猪圈“贴红”时,母亲停留的时间最长,感喟唏嘘良久,讲着讲着就伤情地哽咽起来。
接下来要给家门口的果树“贴红”。我家门口总种有果树,老的枯了就砍,再种,已经换了三茬。最先种的是番石榴,此树木质坚韧,很难拗断,发达的根须像魔爪一般死死缠住门前塝坡的矶石,起到很好的护坡、固坡作用。新农村建设时,摇摇欲坠的塝坡被推倒,砌起了稳固的钢筋混凝土护墙,番石榴树退出了历史舞台。后来改种橘子树,橘子树老死后,父亲又在原址种上黄皮果树。
有了果树的遮风挡雨,我们家门口四季热闹。果树开花的时候,满院飘香,蜂蝶嘤嘤,鸟虫喈喈。树荫下成了孩童们的乐园,大人们也喜欢在夏夜里到这里纳凉,星火煌煌中,常有果子冷不丁地落下,掀起一阵骚乱,人们作鸟兽散,但很快又聚拢起来。每当村里有人吃坏肚子,唵几口石榴嫩尖儿,嚼嚼咽下就好了。我对番石榴果情有独钟,吃多了就大解不出,父母攥着木棍嗔怒地帮我抠屁眼,疼得我哇哇大哭,从此不敢贪心,凡事适可而止。橘子树上开始挂果子时,我们守在树下,等着果实由小变大、由青变黄,缓不济急时偷偷摘一颗放进嘴里,酸得直皱眉头,终于明白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”。有一年,我全身起水疱,刺痒难耐,皮肤都抓烂了,父母摘下黄皮果树叶子来熬煮,用几锅药水濯洗过后,我的病就好了。这些都是门前果树带来的实惠和快乐,我相信“天生万物,皆有所用,大至广宇,小至微尘,大用小用,贵在其用”。
“贴红”也要上山,因为家里几十亩山地都种了八角树,这些林木是全家人主要的经济来源。前几年,八角行情不好,有些农户计划着改种其他树,父母随行就市,磨好刀斧来到林子里,左看看右选选,一会儿摇头叹气,一会儿陷入沉思,最终下不了手。这些八角树都是父母亲手栽种的,他们记得每一棵树的年龄和特点,记得哪棵树花开得旺,记得哪棵树果结得多,它们是他们的孩子。适逢政府对八角林实行低产改造,免费发放肥料,乡亲们抓住难得的机会,甩开膀子加油干,期盼着来年获得丰收。
“贴红”是全家的仪式,父母总有唠不完的嗑,讲不完的故事,这些酸甜苦辣、喜怒哀乐的故事,父母传给了我,我传给了孩子,孩子也将传给孩子的孩子……口农启曼